3月10日,在北京牵头下举行了为期四天的谈判后,沙特和伊朗同意恢复自2016年以来中断的外交关系——当年,沙特处死了该国知名什叶派教士尼米尔,引起伊朗乃至中东、全球什叶派穆斯林的不满,这不仅再次点燃了逊尼派主导的沙特和什叶派主导的伊朗之间的纷争,而且也导致沙特驻德黑兰大使馆遭到围攻。之后,两国宣布断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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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七年之痒”是分手,但是沙特和伊朗在断交7年后,来了一次“复合”。虽说国际关系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但这一次沙特和伊朗能在中国的斡旋下迎来“世纪和解”,确实还是震惊了全世界。这对“海湾冤家”是如何放下芥蒂握手言和的?具体细节我们还暂不得知,但如果我们了解过去横亘在沙伊两国之间的那些巨大鸿沟、以及其所造成的两国关系反复变化的复杂局面之后,我们一定会惊叹于中国的外交天团展现出的非凡政治智慧和大国担当。
1979年后沙特和伊朗两国的关系变化——
*资料:王光远《沙特与伊朗关系研究》
– 第一阶段:1979-1990年
两国关系处于紧张与冲突的状态,伊朗对外输出伊斯兰革命,沙特则在两伊战争中支持伊拉克。
– 第二阶段:1991-1996年
两国关系的特点是缓和与分歧并存。海湾战争后,两国恢复外交关系。
– 第三阶段:1997-2005年
两国关系经历了加速、放缓和停滞三个阶段。
– 第四阶段:2005-2010年
两国的分歧不断加剧,关系重回紧张对峙阶段。
– 第五阶段
2011-2016年,两国关系加速恶化,最终导致断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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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们就一起来看看,历史上曾让沙伊关系恶化的重要因素都有哪些——
逊尼派 vs. 什叶派
阿拉伯人 vs. 波斯人
说起沙特和伊朗之间紧张关系的原因,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这是逊尼派与什叶派之争”,认为是宗教上的分歧导致了政治上的冲突,颇有点“遇事不决,量子(宗教)力学”的味道在里面。
逊尼派(黄色)、什叶派(绿色)的分布
图源:维基百科
我们先来简单解释一下逊尼派与什叶派的含义。这两大派别的分歧根源在于”先知穆罕默德归真后,谁最有资格担任全体穆斯林的哈利发“——逊尼派(意味”遵循真主的圣训者“)认为伯克尔、欧麦尔、奥斯曼和阿里这四人都有资格;什叶派(”什叶“意为”派别“)认为只有阿里有资格。这原本也只是对于”哈里发“人选资格的一种政治纷争,只是之后随着一系列事态的逐步失控与激化,慢慢变成了宗教上的教派分歧。
先知穆罕默德与4大哈里发
图源:维基百科
但逊尼派占主导的沙特和什叶派占主导的伊朗,并不只是单纯因为教派的不同而互为死对头,因为这两派其实也能和谐共处——历史上,底层的穆斯林甚至两边的教义都会信一些,一些逊尼派穆斯林也会在什叶派王朝中任职做官;而在现代,逊尼派占主导的苏丹也曾与伊朗有着30年的友好关系,还曾建有非洲地区最大的伊朗文化中心。在某种程度上而言,“逊尼派”与“什叶派”更像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不同,服务于现实的政治需求(但也不否认确实有极端主义者会直接从教义出发,否定甚至迫害对方),可以求同存异,也可以鱼死网破。比如在两伊战争期间,沙特选择支持伊拉克(什叶派占主导)去对抗伊朗;但是在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时候,沙特又和伊朗一起联手对抗伊拉克。
沙特和伊朗因教派分歧而导致互有冲突是事实,毕竟同为地区大国,他们都不想看到对方力量和影响力不断壮大从而威胁到自己。在受到外力施压时,教派上的分歧确实会成为冲突的根源和动力,但这也只是影响因素之一,并非症结的全部。
两伊战争;图源:britannica
而在谈及沙特和伊朗错综复杂的关系时,“民族性”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因素。历史上,波斯人曾经统治着阿拉伯半岛(部分),之后随着伊斯兰教的勃兴,作为被统治阶级的阿拉伯人反过来征服了曾为统治阶级的波斯人,并将伊斯兰教信仰带入波斯,取代了其原先的琐罗亚斯德教,形成了如今独特的波斯伊斯兰文化。但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彼此之间并非简单的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因为我被你征服过,所以我与你不共戴天——而是交融与矛盾并存。阿拉伯在征服波斯之后,其政治、经济、文化很快就向波斯靠拢,比如“哈里发”就更像是波斯政治体系的产物,而非游牧民族酋长制度的进化。至于阿拉伯人最厉害的2大“武器”——伊斯兰教和阿拉伯语——也有着波斯的影子:第一部系统的阿拉伯语法就是由波斯学者编纂而成;对伊斯兰文明发展至关重要的“壕沟之战”(穆罕默德在此役大败麦加人,为之后的一系列胜利创造了条件),其战法正是来自一位波斯释奴。
诚然,一直以来,伊朗的一些民族主义者确实有“去阿拉伯化”的思想,沙特的国内舆论也曾表达出“伊朗人不是穆斯林,而是拜火教徒”的论调。特别是对于现代伊朗人而言,身份认同的矛盾(民族、宗教)让他们在对待阿拉伯人和文化时,有着沉重的包袱。整体而言,沙伊两国并没有因为不同民族之间的纠纷而演化成如阿拉伯人和犹太人那样的“世仇关系”,但是宗教派别的不同和民族的差异,确确实实也为两国的关系蒙上了阴影。
伊朗人民在沙特驻德黑兰大使馆前抗议沙特处死教士尼米尔
图源:usatoday
保障自身安全的需求
和扩大地区影响力的欲望
在宗教和民族之外,出于更现实的原因,沙特和伊朗都有着保障自身安全或者政权合法性的需求和危机感,这也迫使他们十分担忧和害怕对方力量的增强和影响力的扩大。
伊朗人民纵火焚烧沙特驻德黑兰大使馆
图源:REUTERS
对内,沙特作为一个君主制国家,巩固王室政权的统治是重中之重,其官方意识形态的主导——瓦哈比派——一直对什叶派有着严重的敌意,而一些激进的瓦哈比反对派对王室也颇有微词,不时起义反对其统治,因此沙特王室对内维稳的压力非常大;而政教合一的伊朗,教士集团在国内牢牢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因而两国都必须时刻高举“宗教”大旗,遵循国内主流教派思想,来维护自身统治的合法性。
在沙特,什叶派穆斯林(约占15%)无法享受到平等的国民待遇,因此与沙特政府常有冲突与反抗;而对于伊朗,则是逊尼派(约占8%)与什叶派常有摩擦。每当沙特/伊朗国内出现什叶派/逊尼派的游行、骚动时,另一方国家的民众(因为同属一样的宗教派别)和政府(需要对内、对外彰显统治的合法性)因种种原因不会坐视不管,而会进行各种形式的声援。这也成了两国政府互相指责对方干涉自己内政的“证据”之一,以及日后关系恶化的导火索。
图源:Vahid Salemi/AP Photo
值得一提的是,伊朗境内与什叶派有冲突的逊尼派多为库尔德人、俾路支人;同样是逊尼派的土库曼人则因为历史上的一些渊源,与伊朗政府的关系一直都很稳定。而沙特境内也有一些宗教派别因为曾帮助过沙特家族夺取地盘,所以日后也没有遭到过分的打压和歧视。这也证明了,教派的不同不是导致沙伊两国冲突的绝对原因,现实因素和教派分歧的交织,才是关键。
对外,伊朗和沙特都自视为区域大国,为了展现自身的影响力,也常常会与对方的利益发生冲突。比如,在1979年伊斯兰革命之后,伊朗成为了反美、反以色列的先锋,在巴勒斯坦、黎巴嫩等问题上与以色列强硬对抗。伊朗认为这是穆斯林与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斗争(要“将以色列从地球上抹去”),并且通过哈马斯、真主党展现和扩大了自己在该地区的影响力。而沙特则认为这些是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之间的问题,伊朗无权干预,并且对伊朗在该地区巨大的影响力感到害怕,也担忧其强硬表现会提升在阿拉伯民众心目中的威望和政治影响力——沙特王室为了维护自身统治,常常不得不寻求美国帮助,导致国内外对其”风评“时不时就会下降,因而他们对于伊朗这种“灭美国以色列气焰,长自己威风”的行为十分警觉。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带头大哥永远只能有一个。
伊朗人民准备在已故将军苏莱曼尼的照片前点燃以色列国旗
图源:AFP
除了巴勒斯坦和黎巴嫩,巴林、伊拉克、叙利亚和也门等国也常成为沙伊关系恶化的重要因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沙特和伊朗都不愿意看到对方的宗教派别势力和政治影响力增长的太快,从而影响到自身的安全。我们在这里,以巴林作为例证。
巴林与沙特东部接壤,境内人口多为什叶派穆斯林(统治阶级为逊尼派),再加上巴林历史上一直断断续续受波斯的控制和影响,所以沙特政府特别担心什叶派占多数的巴林会成为其东部地区的一个安全隐患——沙特东部地区不仅是该国什叶派的主要聚集区,也是该国的重要产油区。因此,每次巴林出现什叶派的游行示威,沙特都会异常紧张,并且觉得一定是伊朗在背后搞鬼。特别是在“阿拉伯之春”爆发后,巴林的哈利法政权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不得已向海合会寻求帮助镇压暴乱,于是沙特政府派遣了千人的队伍进入巴林维稳,而伊朗政府很快就此事表示抗议,要求联合国进行干涉,两国关系也迅速降温。这就是沙伊两国在因他国而产生分歧时,双方常有的反应与应对方式。把“巴林”替换成前面提到过的“伊拉克”、“叙利亚”等国,道理均是相通的,只是有时候双方还会根据事态发展,加入一些“代理人战争”。
巴林的地理位置图源:TUBS/维基百科
就巴林这个例子而言,站在伊朗的角度,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为了让自己的势力和影响力能进一步蔓延;而在沙特看来,伊朗每次声援各个国家的什叶派,都是为了进一步压缩沙特的影响力和势力范围。大家都想做本地区的老大,发生矛盾、彼此互呛也是在不可避免的。
宗教思想&意识形态的传播以及朝觐争端
另外,出于对内部维稳和巩固政权的需要,沙特和伊朗都以“伊斯兰的捍卫者”而自称,十分重视外部国家对于自身的认可,因此也积极对外传播己方对伊斯兰教的解读和理解。
在对外传播宗教思想&意识形态上,双方都可谓不遗余力。比如苏联入侵阿富汗期间,沙特就积极赞助当地及周边的宗教学校,以传播瓦哈比派宗教思想。伊朗则做的更“绝”,在1979年霍梅尼主掌伊朗后,直接攻击沙特的君主制度,称其王权思想和制度并非伊斯兰思想的表现。虽然霍梅尼去世后,其继任者对攻击沙特王权制度不再那么执着,但因为霍梅尼在遗言中表达了对沙特君主制度和其亲西方态度的不满,所以其狂热追随者/极端反对派一直以此反对伊朗和沙特走得过于亲密。
前伊朗最高领领袖霍梅尼
图源:Vahid Salemi/AP Photo
意识形态的另一大战场就是朝觐。沙特国王自称为“两圣地的仆人”,将组织和管理朝觐视为己任以及巩固统治的重要一环;而伊朗则认为这是属于全体穆斯林的责任,对沙特的权威性提出质疑。于是只要两国关系出现紧张,伊朗就会拿朝觐说事,特别是一旦出现朝觐踩踏事件,更是会大肆攻击沙特。此外,伊朗的朝觐代表团也多次在朝觐期间举行反美反以的游行示威活动,加之教派冲突也时有发生(什叶派有朝拜圣贤陵墓的习惯,而瓦哈比派则反对偶像崇拜),沙特政府苦不堪言,加之不愿意伊朗为朝觐赋予太多政治色彩,所以多次对伊朗朝觐代表团人数做出限制,两国也常常就此事吵得不可开交。
图源:Al-Fassam /维基百科
伊核问题
在伊核问题上,最害怕伊朗拥有核武器的,不是沙特,而是以色列。毕竟每天喊着“让以色列下地狱”的,除了巴勒斯坦人,就是伊朗了(伊朗可没说要让沙特下地狱,反倒还夸耀说只有天空才是沙伊两国合作的边界)。所以沙特对伊朗拥核的担忧,并非完全来自于担心伊朗用核武器干掉自己,而是担忧其地区的影响力会超过自己——沙特曾表示,可以支持伊朗的核计划,前提是要换取伊在地区问题上的让步。因为“发展核武器,然后干掉以色列”这个思路对于阿拉伯民众而言,实实在在是一个好感加分项。更别说伊朗虽然因为核问题被制裁了一轮又一轮,非但没有垮,反而还有很多余力在沙特周边地区继续施加自己的影响力。沙特多次表达“若伊朗有核武器,我也要发展核武器”的态度,是为了武力上的平衡,也更是追求地位上的对等。
影响沙伊关系的因素还有很多,比如石油,比如地缘政治,比如美国中东政策的变化……在“宗教派别分歧”这件显眼的外衣之下,其实套着的依旧是一个很老套、很传统的故事:两个国家对内努力巩固统治,对外积极树立影响力和地位。
沙特就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富豪,可以怒砸600亿美元与美国签订超级军售订单,只为买个安心;而伊朗则是一个怼天怼地的热血青年,却又处处透露着经验老道。与伊朗相比,沙特要担忧的其实更多:后石油时代该怎么办?交了那么多保护费,真的就可以高枕无忧么?如果不够独立自主,曾经保护自己的人,会不会到头来给自己递上最致命的刀子?伊朗,可以在内外斗争中不断成长,而沙特,应该更渴望一个祥和安宁的发展环境。就像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前提,是周边和平的局势;沙特要实现2030愿景,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与邻国冲突不断。
图源:vision2030.gov.sa
对于中国而言,海湾地区关系着自己的能源安全(40%的能源来自于此)。让原本充满敌对氛围的海湾重回和平稳定,不仅保障自身的能源安全,也能充分展现中国和平外交的理念。全世界都看得到,原来和大国进行外交,可以不用担心会被干涉内政,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政权会被域外大国武力推翻。中国、沙特、伊朗三国的关系会深化发展到哪一步、是否会对本地区其他热点问题带来积极的连锁反应,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一百多年前,欧洲主导下的《赛克斯-皮科协定》,人为的制造了中东的分裂,让这些国家的人民因为宗教、民族等种种因素而缺乏凝聚力;美苏冷战,两大阵营的对抗,以及冷战结束后美国的强势干预,又让中东许多国家纷纷陷入了动荡。本是诞生人类文明的地区,却成为了埋葬未来的坟场。“还有其他模式可以选择么?”或许这片土地上有很多人曾这么问自己。他们被大国们的巨手无情裹挟,只能顺应所谓的潮流往前走,然后成为可以被随时丢弃的棋子和博弈的牺牲品。
图源:新华社
这一次沙特和伊朗的世纪大和解,西方媒体用了“中东迎来巨变”这个词。确实,这是一场巨变。但这个巨变,不是某国军队的仓皇撤退留下断壁残垣,也不是强迫一个主权国家“选边站”出卖尊严,而是以和平的姿态降临,以合作共赢的理念被接受。它是中东局势的巨变,而对欧美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巨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