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利雅得的一次晚宴上,我与一位新交的朋友交谈,这位朋友在利雅得工作了几十年。像该地区的许多闲谈一样,我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前往伊朗的话题。
朋友说:“我去过伊朗,大约是10年前,2009年。”
我说:“如今的伊朗仍然如故。”
同样的评论放在现在的沙特是不准确的。自2019年左右开始,沙特迅速变身为一个未来主义的成长国,在各个方面都在加速发展。这种变化不仅限于城内慢慢开始涌现的现代建筑和设计,还表现在妇女权力的崛起、性别隔离的结束、世俗法律体系的建立、政治微观的重组、年轻人的教育、就业市场的扩张、石油经济的多元化以及国际关系中的变革。
越来越时尚的沙特利雅得
作为被改革开放利好的深圳人,我对利雅得的增长颇有感触。深圳在三十年内从一个渔村发展成为东方的硅谷,利雅得似乎也想赶上这样的雄心。
在伊朗的中国圈中,大家开玩笑说马汉航空是一台时光机,将我们从2023年的北京传送回1402年的德黑兰。1975年,伊朗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为1,575美元,大约是中国的十倍(178美元)。到了2023年,中国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预计将达到12,150美元,而伊朗则为5,649美元。
另一方面,沙特阿拉伯也经历了一次时光机的重置。自2018年和2019年以来的激进改革政策将这个国家从一个严格的瓦哈比主义国家快速推进到一个充满前沿技术和思想交融的中心。开明不再只是汉志的标签,内志也可以变得多元化。
两国前现代历史
阿拉伯骆驼和波斯狮子
在632年6月8日,先知穆罕默德逝世。在他40岁时,他梦到了大天使加百列,加百列给他揭示的一系列令人震惊的梦,将传播教旨的任务加于其身。
虽然传教之路异常艰辛,因为反对势力当时在财力和民意上远远超过了先知,尽管如此,今天我们知道,那一小撮穆斯林战胜了一切困难,建立了此后的神之帝国。先知死后几十年阿拉伯帝国持续扩张延续繁荣。
661年,拉希德(Rashid)国家的统治在伊斯兰内战中被永久性地分裂成两种意识形态。导火索事件就是默罕默德的女婿阿里被杀。
犹如所有棘手的传承问题一样,穆罕默德死后,教与国传给谁,成了伊斯兰当时最核心的争端。一伙人支持默罕默德的老丈人,这伙人也最终赢得了内战,开辟了之后的逊尼派掌权的阿拉伯帝国。另一伙人人支持默罕默德的女婿阿里,阿里最终被刺杀,而支持阿里的什叶派再也没有掌权过阿拉伯半岛的帝国。什叶派后来来到了伊朗,与伊朗本身的国情心心相惜,最终使伊朗成为什叶派的大本营。
穆罕默德曾说“我是谁的穆拉,阿里就是谁的穆拉”。对于什叶派来说,穆罕默德这句话就是传承的象征,穆拉是领导者,所以阿里是伊斯兰的领袖。而逊尼派认为这只是默罕默德表达爱意的语句,如同我们常说的“mi casa es tu casa”一样 —— “兄弟我家就是你家”,但你要真拿这句话去法院要求你兄弟把房产转给你,兄弟只能给你一个白眼。
无论如何,这个争论开启了伊斯兰内战。由于阿里是被埋伏刺杀的,在什叶派的思想中,逊尼派是通过非法手段不光明正大地夺权,且之后对什叶开展了一系列迫害,导致穆罕默德之亲女儿法蒂玛也在贫病中去世。阿里的儿子侯赛因在之后内战里的卡尔巴拉之战中丧生。在今天的伊朗,为了纪念侯赛因之死,还衍生出了自我惩罚,用鞭子抽打背后的充满悲情的阿舒拉日(Ashura)。
人民在执行Ashura用鞭子抽打自己的仪式
伊斯兰之前,阿拉伯半岛上几乎没有重要的人类文明。相反,波斯早在耶稣之前就是最古老的人类王国之一。公元前480年,薛西斯(Xerxus)就已经入侵希腊,那时耶稣都还没诞生,阿拉伯在历史更还只是一抔黄土。然而伊斯兰内战之后,两国分道扬镳,但又息息相关。
阿拉伯半岛经历了两个哈里发国:伍麦叶和阿拔斯。伍麦叶控制了一些波斯土地,统治者甚至采纳了一定程度的波斯语。然而,他们从未将波斯人视为平等的伙伴。在阿拉伯半岛工作的波斯人也被视为二等公民。随着伍麦叶王朝的衰落,新的阿拔斯对伊朗的控制减弱,伊朗的许多地区实行自治,开始了阿拉伯和伊朗元素的结合的慢慢过程。
几个世纪以来,一种被不公正压迫和迫害的感觉深深地印在波斯文化中,伊斯兰里的阿里之死为这种反压迫的精神找到了宗教的归宿。什叶派来了伊朗,两者瞅对眼了。
此后在伊朗,外部敌人不仅是力量太强大,而且是对神圣血统的不公正篡夺。伊朗的反抗精神加上悲戚的为被篡位的阿里重夺皇位的宗教,铸成了今日的伊朗文化。今天,美国扮演了这样一个外部敌人的角色。
伊朗最后一个繁荣的穆斯林王朝萨法维王朝在16世纪到18世纪中叶之间璀璨夺目,该王朝为今天的伊朗留下了持久的遗珠,因为它创造的许多行政系统和建筑至今仍在伊朗使用。该王朝还对印度产生了很多影响,泰姬陵就是这种影响的具像化表现。
萨法维王朝时期所建的 Imam Mosque
伊朗的帝国几个世纪以来在文化传播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当波斯经历了千年各种迷人的帝国,随着萨法维走向终结,沙特阿拉伯才开始塑造自己的王国。1727年,沙特阿拉伯当今的统治家族沙特家族从一座名叫迪里亚(Diriyah)的不起眼的土堡里开始他们的征程。这支新军队受到了瓦哈比主义信条的训练。
如今,许多伊朗人仍然认为沙特是一个除了宗教以外文化根基浅薄的国家。原因显而易见,当波斯人将波斯烤肉藏红花传播到世界时,沙特人可能才刚刚在迪里亚找到他们的第一个立足点。
如今的Diriyah古迹已被开放为景点
这两个国家在通往现代的几个世纪中将继续寻找一个统一的过程,他们都面临来自奥斯曼的竞争,两国的统治家族都努力保持权力。然而,随着西方第一艘探险船翩然停泊在波斯湾,他们的命运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潘多拉魔盒被打开
石油和西方从根本上改变了格局
在20世纪,西方的参与从根本上改变了中东地区的权力分配。石油是一个盲盒,因为当时的人们不知道它会带来西方的火药还是《国富论》。
1908年,由英国控制的公司在伊朗发现了石油。在20世纪初,英国一直在波斯范围绕圈圈,想要寻找新的资源和更多权力的窗口。
1908年,英国人在伊朗挖到了中东的第一桶油
那时伊朗被积贫积弱的卡扎尔王朝统治,根本无力抵抗极具侵略性的西方力量。在中东的西方盗贼不仅仅盘旋在伊朗,还在很多其他地区。一战时,同盟国在海上与奥斯曼帝国对抗,直接促成了这个最后一个哈里发国的崩溃。
今天,我们知道沙特阿拉伯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出口国,然而在此之前并非如此。为什么石油给伊朗带来了巨大的不幸,却帮助沙特转变了经济?
英伊石油公司在伊朗发现黑金之后,许多由国家支持的西方公司来中东捞金。沙特当时的统治者伊本·沙特国王忙于统一王国,因此在最初,寻找石油并未占据国策优先位置,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突显了石油作为火炮和工业生产的必不可少的决定性因素。同时在一战和二战之间,大萧条又使很多人财富贬值,因此每年去沙特进行的朝觐活动下降了50%以上,极大地限制了这个新王国的收入。
伊本·沙特的人物传记
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伊本·沙特开始在整个王国疆域内赞助石油勘探任务。1938年,阿美公司的前身阿拉伯美国石油公司在沙特阿拉伯发现了石油。在石油发现后的几十年里,伊本·沙特政权被证明是相当稳定和强大的,因为它统一了内志和汉志的两个王国,这与同一时期在伊朗臭名昭著的弱小卡扎尔王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石油发现之后,不同的伊朗政权与外国石油公司(大多数由英国主导)进行了一系列失败的协商与合同签署。通过这些协议,外国人主导的石油公司获取了各种石油“特许权”,通过特许权,外国公司获得了大部分石油收入。几十年来,伊朗人在伊朗本土挖出并售卖的暴利石油里几乎没有赚取收入,这种情况直到20世纪后期才逐渐有所改变。
相反,沙特阿拉伯主要与美国打交道,而后者很快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唯一的超级大国,沙特之后成功地增加了石油协议中的利润分成比例,能从这些石油收入中得到税收。有了钱之后,从20世纪下半叶开始,沙特就利用石油资金复投建设了更好的基础设施、海底隧道、炼油厂等。石油使该国富裕起来,并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为沙特提供了超越政治议程的经济基础。
1945 年,伊本·沙特与时任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会面
伊朗的情况要复杂得多。英国、法国和俄罗斯涌入伊朗,争夺这个支离破碎的帝国的最后一块领土。在此期间,该国还经历了许多痛苦的政权更迭,其中包括一场由美国援助的政变(反对摩萨台)。
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伊朗政府才开始推动石油公司的国有化,并重新谈判利润分成条件。
在1950年,伊朗每天出70万桶石油,而沙特则为55.5万桶,当时,伊朗是该地区的头号出口国。在1970年代,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同时成为两个最大的石油出口国,并且都是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的初始成员。而到1975年,沙特产量为70.8万桶/天,伊朗仅有53.5万桶/天。
50-70年代,沙特的石油工业发展如火如荼
在1979年伊朗革命之前,这两个国家都是美国的重要盟友,两国的石油对于日本和西欧在马歇尔计划后的复兴至关重要。美国分配了大量资源来帮助这两个国家,通过与沙特和OPEC的谈判,美国设法在1971年固定汇率崩溃后将其美元与石油交易业务挂钩。石油美元谈判再次改变了权力动态的发展,在石油美元挂钩后,石油不再仅仅是由供需统治的重要商品,还成为石油出口国和进口国都使用的金融和货币工具。
实际上,自从美国的页岩油革命以来,美国本身已经成为一个稳定的石油生产国,然而,对于美国来说,石油不仅仅是一种商品,它的意义和手段还要更多。
分水岭1979
两国走向不同的道路
1979年,伊朗发生了历史性的分水岭事件,将伊朗从1979年带回到基于14世纪的编年史。伊朗革命不仅将伊朗分为由不同政权领导的两个不同阶段,还切断了美国和伊朗之间的联系。一旦伊朗被排除在以美国为首的自由经济秩序之外,它在21世纪的命运就板上钉钉了。相反,沙特阿拉伯继续加强与美国的关系,并承诺进行基础设施投资,融入地区和全球事务,更在国境内设有5个美军基地。
1979,伊朗革命
在经济领域,任何专业人士都不会低估由美国主导的全球自由经济体系的重要性,就就像中国通过乒乓外交取得新世纪经济奇迹的速度一样,它通过与美国的和解以及参与世界贸易组织(WTO)巩固了其增长的基础。今天,中国常被认为是美国的对立面,但实际上,两者之间是爱恨交织的关系。
回到1979年伊朗革命时,其支持者中没有多少人意识到新政权的愤怒会迅速转向他们本身。在巴列维王朝,尽管伊朗经历了每年10%的惊人经济增长、财富大规模再分配和对所有宗教的宽容,但领导人的高压秘密警察(萨瓦克)、与神职人员的冲突、白色革命期间小农的不满等使人压力山大。最终,这些事情变得无法忍受,包括热爱自由的妇女和年轻学生在内,许多人转向了被流放的霍梅尼。人们希望能因此迎来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可惜事与愿违,原来只是抱怨老公不洗澡,离婚后找了个新老公,结果老公玩家暴。
1979,民众高举霍梅尼画像
随后的444天伊朗人质危机将美国和伊朗之间的关系降至冰点。新政权被建立之后,一系列制裁冲向伊朗。在1980年代,该国卷入了反萨达姆的两伊战争的八年,代价高昂。伊朗的通货膨胀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一直在20%左右,而失业率,尤其是在人口急剧增长的情况下,一直维持在10%左右。
1979年的伊朗革命震撼了世界,也影响了沙特阿拉伯,反政府骚乱受到鼓舞,在同一时期爆发。在1979年的最后两个月里,极端分子占领了麦加的大清真寺,对过去几十年一直奢靡无度、日益西化、因此被认为是“非伊斯兰”的沙特君主制带来了小幅震动。骚乱很快被镇压,沙特实行了更为严格的伊斯兰法规,除此之外,沙特继续加强与美国的联系,并从西方购买军事装备。
1979,沙特麦加大清真寺被极端分子占领
而伊朗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迎来一系列保守主义,中间只有哈塔米短暂的执政带来不太成功的小改革。沙特则在新国王阿卜杜拉的领导下继续走温和改革之路。去监管、私有化、与西方的更紧密联系继续得以实施。尽管小萨勒曼的改革在今天看来是突破性的,但他的变革并非突如其来。在新千年宣告其巨大变革之前,沙特已经通过小步改革取得了数十年的进步。
后疫情时代
2030愿景和玛莎·阿米尼
在疫情期间,如果伊朗必须有一个能定义的社会运动,那就是在22岁的玛莎·阿米尼(Mahsa Amini)去世后发生的“女人,生命,自由”运动。这位年轻的库尔德女士被认为是由于道德警察因为她没有正确戴头巾逮捕她,虐待她导致她死亡。
“女人,生命,自由” 和 玛莎·阿米尼
在伊朗,年轻女孩只将头巾松松地搭在头上是很常见的,因为松垮戴头巾通常被认为是fashion的,就像非主流染头发,上学期间改裤脚一样,而把头巾戴得严严实实在大城市里会被认为很土。阿米尼之死其实也是一个不幸的案例,因为很多人都没有好好戴头巾以至于不好好戴头巾已经成为一种社会风俗,是女人们对反头巾反迂腐反神权的无声的抗议。
在2022年9月,玛莎·阿米尼锒铛入狱,之后死亡。在她去世之前,伊朗一直经历着经济衰退,而阿米尼的死引发了几十年来对性别不平等、糟糕的经济表现、国家腐败、女性劳动力参与率低(仅17%)、外交突破无功等方面的不满。
相反,在沙特,2022年女性的劳动力参与率为37%,沙特通货膨胀率在过去十年中保持在平均2.5%。世界银行的《经商便利度》跟踪多个国家对企业家的支持程度,认为伊朗是最不利于创业者创业的经济体之一,但沙特却被评为创业指数改善最快的国家之一,并仍在榜单中迅速攀升。
沙特近些年在女性权益方面做出了巨大的改变
随着2023年接近尾声,伊朗浩浩荡荡的群众运动带来的收益开始回缩。今天,在伊朗依旧没有实施任何建设性变革。多年来,伊朗的抗议和大规模示威并不罕见,但并未产生什么作用。
在疫情后,沙特这个最大的海湾经济体成功地实现了反弹,增长率远高于其他海湾国家。受沙特巨型项目带来的大规模投资的推动,2030愿景成为了引导经济的指南。目前沙特占全球石油产量的10%,尽管沙特通过与中国交好已经明显秀出了对美国的“叛逃”信号,但由于石油美元化、石油本身、中东利益等已和沙特绑定颇深,美国也被小萨勒曼稳稳拿捏了。
在中东地区,大国角力、本土争雄等一个关键转变就在最近发生。今年在中国的斡旋下,沙特和伊朗的关系迎来了缓和。随着和解,两国之间将逐渐展开进一步的合作,譬如最近沙特允许伊朗人朝觐,还要通直航。与两国都颇有渊源的我对这些合作当然双手赞成,但我也深知,合作不会一夜之间发生,此后的合作或是竞争都将取决于沙特和伊朗之间的关系。
2023年3月,三方会谈下,沙特和伊朗恢复外交关系
与当红辣子鸡沙特缓和关系的确给伊朗送来了短暂的新鲜空气,但这份外交破冰并不足以改变伊朗经济的基本面。和当年中国与美国的兵乓破冰不同,沙特并没有能力也没有自己的经济体系能够改变伊朗的命运。
美国的极限施压政策在伊朗起作用了吗?是,但也不是。
它尚未摧毁这个国家,历史一次又一次证明了波斯人百折不挠令人泪目的韧性。这个国家千年来都在反强权,承受压力早已是国家精神。极限施压没有打垮波斯人,反而让波斯人更加憎恨美国。但是极限施压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在经济上打断了伊朗的两条腿,作为人口、受教育人口均高的资源大国,伊朗有足够的历史底蕴和内生因素成为一个地域性的大国。可惜在21世纪的今天,经济是一切的基础,在内伊朗政体腐朽,在外被美国极限施压,该国之困局,在目前的国际形势下极难破局,而收不到实际经济利益的民众才是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相反,如今的沙特阿拉伯在经济上得到了更多的呵护。作为伊斯兰的正统继承人和两座圣殿的保护者,似乎有着一套完善的宗教体系,但沙特并没有那种只有被压迫民族才有的狂热的反抗精神和战斗野心。当前的沙特无论是政府还是国民,绝非一块铁板,21世纪的民众也都现实的狠,宗教无法当饭吃,领袖也只是一种idol受民众打call影响,有饭吃才会跟着老大干。
无论如何,变局已启,你我正在局之风眼,且看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