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朗经历“新冠”（一）

常驻德村儿的中国记者墨父（微信公众号“寻找小昭”）总结过一句话，说伊朗是记者的天堂也是地狱，我虽然不是记者，却也感同身受。

人间大小事，伊朗错过啥，话题何其多，哪儿哪儿都有它！

话说伊朗作为永恒的新闻焦点，又怎么会放过新冠？

二姐我不想分析伊朗高层为何那么“蜜汁自信”，为何新冠到了伊朗就开启了“擒贼先擒王” 的模式，伊朗抗疫为什么不向中国“抄作业” ，因为这些话题并不像我们调侃的那么轻松，相反可能非常残酷和复杂。 

我想给大家讲几个最近在伊朗发生的一些小故事，也许能更清楚地看到这场疫情折射出来的伊朗普通人和伊朗社会的影子。

关于新冠，有很大一部分伊朗人的内心都经历了3个阶段：

第一阶段，那是中国的事，跟我们无关，但是我们得管管他们——骂中国;

第二阶段，伊朗肯定有了，过了国庆大游行和议会选举就知道了——骂政府;

第三阶段，看吧，我说的对吧——中国和政府一起骂。

现在我们在第三阶段，大家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伊朗政府的抗疫行动，作为在伊朗生活的中国人，所受到的持续的歧视和敌视正在减少，这是后话了。

第一阶段是中国人在伊朗受到歧视和敌视最严重的阶段，这一点估计没有人比在伊朗做中餐的二姐我感受更深——唉！枉费我几年来苦口婆心给他们普及中餐和中餐文化呀。。。

在这个阶段，他们在“新冠是因为中国人吃蝙蝠引起的”这一点上深信不疑，这让他们长期以来对于中国人吃不净（非清真）食物的不满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似乎在社交平台上看到的所有关于中国人吃猫吃狗吃耗子。。。甚至吃婴儿的视频在瞬间得到了应证。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早晨打开餐厅的Ins主页，就会收到各种谩骂和诅咒，他们不停的在我以往介绍中餐的帖子下面留言，或者私信发给我各种恶心的视频，更有甚者，在别人的主页的相关话题下留言然后@我把我拉过去骂。

我一开始采取的是拉黑和删除的做法，可是有人半夜下手，偶尔就被主页上好心的老铁看到，好多人都发消息安慰我说不要在意。

可是说真的，设想你每天早晨一睁眼就被一帮人骂，你要说你能做到不在意，我服你狠，反正二姐我目前还不行。

有个人骂的太激烈和太难听，以至于我的一位在中国生活的伊朗朋友看到后气的要帮我在伊朗追踪并且起诉这个人。。。

所以有天我实在没忍住，就直接截屏了当天收到的几条发了个帖子，心想NND把你拎出来让大家围观你！

果不其然，帖子刚发出去，就收到了二百多条留言。

事实是，看着一条一条的留言，我自惭形秽了。。

“我作为伊朗人像你道歉，我为我有这样的通报感到羞耻”
“要知道我们吃羊眼睛羊脑浆对外国人来说也很恶心”
“我以我在中国生活的经历告诉你。。。”
“我去过中国。。。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去过你们餐厅，我知道中餐是最好的。。。”
“说这些话的人是病人，不要理他们，他们的病比新冠还可怕，并且治不好”
“我们是不吃蝙蝠但是有一天我们会吃了我们自己”
“我们伊朗人是最大的种族主义者”
“我爱中国人，我没见过比中国人更好的人”
。。。

也许有一天，有机会我会把这些评论都翻译出来。

尤其是第二天早晨，看到被我拎出来的6个人中居然有3个人发私信跟我道歉了！

我没有回复任何一条评论和私信，我已经没脸回复了，只觉得我TMD太小肚鸡肠了，听一百句好话没有感觉，听十句坏话就炸了 。。。

于是我开始反思：

1、 不说新冠到底是怎么来的，第一个把新冠和吃蝙蝠联系起来发布这种随意猜测的信息的人到底是谁？是咱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2、 如果谣言已经惑众，是不是得有人来做一下科普，就像李文亮医生的这段话：

3、 是的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热衷于吃野生动物，但是吃野生动还到处炫耀装逼的中国人少吗？

4、 社交平台上为了吸引眼球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恶心视频的主角有几个不是中国人，说着地道的中文？

当然，说到餐厅主页上的老铁维护我的事迹，还有一件事，也是在这一阶段发生的，有天早晨起床突然看到德黑兰大学中国留学生微信群里正在声讨学校INS主页上的一个帖子，就是下面这个：

我打开一看，也被惊到了，这真的是我亲爱的德黑兰大学？这也太。。。我首先想的是该不会是网页被黑了吧？

于是抓起电话就打给了之前教过我的一位老师，他一接通电话就说我很遗憾，他说即便任何地方放这种帖子，德黑兰大学也不可以，尤其是现在中国人民正在遭受苦难，即使开玩笑也不是时候。

我说中国留学生群里大家都很愤怒，有人说要找使馆，您说应该怎么办呢？

他说恕我直言，找使馆不是办法，因为Ins在伊朗本来就不是合法的，虽然我们老师学生都在使用这个页面，很多东西只是一种默契，心照不宣。但是如果真上升到外交层面，学校完全可以说这不是我们的官方主页，甚至可以说大学根本没有Ins主页，你知道的，双标。

我还是无法相信这种帖子会出现在德大的主页上，于是截了个屏写了一句话“我作为一名从德黑兰大学毕业的学生，不能相信这是德大的主页”，然后@了它，还框了个主题“知识”，放在了我们餐厅的主页上。

马上就收到了老铁们连续不断的私信，他们不光私信我，还到德大的主页上去申讨，我就看着德大主页上我的老铁们的留言噌噌的往出冒，尤其是有几位在中国读书和生活的伊朗朋友，他们有非常大的粉丝群，直接转载了并言辞激烈的@德黑大学，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中国留学生群里大家陆续在说“删了”“删了” 。。。

下午的时候收到一位老铁发来的这个,德大主页上的道歉声明：

晚上又收到了德大那个页面的管理员发来的私信，为这个帖子道歉：

不过这里要插一句，非常有意思的是第二天这个管理员就把页面图标使用的学校校徽换掉了（当然现在早就已经重新把学校校徽放回去了），同时发了一个新贴，是一张他自己在德大门口的照片，以显示这个页面的私人性质。

他在这个帖子里写道：“我唯一讨厌的一件事是有人跟我说你不能做某件事。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做？？？”

我不禁想，这是有多么不情愿才删掉了之前的帖子呢，或者说是遭受了怎样的压力才不得已删了之前的帖子呢?

也是不容易。

令人欣慰的是第二天我那位老师联系我说他准备利用校长的例会提议办一个中国留学生座谈会，以此让学校重视中国留学生的处境。

后来虽然由于校长的既定行程没能参加这个座谈会，但是这个座谈会还是如期举行了，学校领导、使馆代表、记者和所有中国留学生一起参加了这个以“德黑兰大学和你们在一起”为主题的春节座谈会。

我当时在Kish岛不在德黑兰，这位老师为了把这个活动策划好，好几次深夜了他联系我，他还在找能够演奏中国传统音乐的同学，和中国新年相关的背景音乐，让我检查他们告示牌上的中文书写，我真的特别感动。。。

在这一阶段，一些伊朗人最常见的行为除了骂中国人以外，再就是把所有中国面孔的人等同于移动的新冠，避之不及。

记得有天我从Kish岛回德黑兰，到了机场大厅看见队伍排得老长，送我的伊朗朋友正想着我们没有托运行李看能不能打个商量先给办了。

突然老远看见柜台的人向我招手，把我吓得，嘀咕着该不是不让我登机吧？结果人家说你过来行李呢先给你办了！

伊朗朋友很含蓄的说大概因为就你一个外国人尊重外国朋友，而我后来才明白，人家是担心排队的人因为我的中国面孔而恐慌拒绝登机。。。

我比较磨叽，一般都在登机口坐着，看着人家队伍快没了再过去，所以等我上飞机的时候，大家基本上都已经在里面了。

这回我算是彻底领教了什么叫做眼神复杂——感觉所有身边有空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感觉都在向真主祈祷“真主保佑可千万别坐这儿千万别坐这儿呀”。

我径直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号，邻座是两个壮汉，我刚把手上的包放在座位上，中间那个就噌的站起来了，说“你。。。你那个。。。从哪儿来的。。。你有病毒吧？”，我笑着回答说对呀，我有很多，他说“那你不会给我吧”，我说肯定会的你确定——他那个样子实在让我忍不住想逗他一下。

他立刻嗓门大了，朝着空乘喊“先生！这不行！是怎么让这人上来的”，空乘跟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继续帮其他客人放行李。

他气不打一处来，转过身跟后面的乘客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后面的人没有表情，他又跟坐在我们前面的人喊，人家也没有回应。

他又开始喊空乘过来，这时候那个空乘也放完行李了，走过来跟他说：先生，你不要这样说话。他气呼呼的说“我要怎么说话，我必须对我自己的健康负责”，那个空乘平静的说“是的先生，我们对飞机上的所有的乘客的健康负责，请你坐下”。

完了还问我要喝水吗。。。

他一看没戏，又冲我喊“你跟说你是什么时候来伊朗的”，我被他这么一顿折腾，也没好脾气了，我说不好意思这种问题我只回答警察，他说“我现在就是警察”，我说请出示你的警官证，然后我就插上耳机不理他了，结果这个家伙全程一个多小时就那么贴在靠窗户坐的的那个人身上，如坐针毡。。。

我包里本来有个N95，看人家都没戴也没敢戴，想着要不给他，想想还是算了，怕他以为我是在挑衅。

更可笑的是，第二天我们的一个中国厨师和一个伊朗员工Siyavash一起从德黑兰去Kish岛，由于有了我头一天的经历，他也是战战兢兢，提前戴上了口罩，我也是一直追着Siyavash问了一路，就怕他们遇到麻烦。

结果你猜怎么着，Siyavash坐上飞机后给我发消息说，飞机上的人看见我们中国厨师就慌了，直到他取下口罩，大家都好了。。。

那段时间出门都有心理压力，我们中国厨师和伊朗员工一起去游泳，结果因为有人说我们厨师是新冠，伊朗员工差点儿没跟人家打一架。

我和Hadi去超市，一个人追着问他我是不是中国人，得到肯定答复后就跟Hadi说那她不会有新冠吧，Hadi笑着说有哇，给了我好多，我揣兜里了，你要几个我给你，那人估计以为他是神经病转身走了。。。

还有一个笑话，Hadi跟岛上一个配送公司订了油，叫他们送到Sadaf大厦的中餐厅，因为很好找，就没具体说餐厅的名字。

结果到晚上了还没见送来，打电话过去，人家说送了，早就送了呀！

Hadi心想是不是送过来的时候我们在休息关门了，就放在隔壁Kora餐厅了？

于是打电话给隔壁餐厅，隔壁餐厅说没有收到，因为隔壁餐厅是岛上出名的黑店，Hadi不太相信他们的话，于是Hadi又打电话给配送公司，向他们确认是不是送到了Kora餐厅，对方说是的。

哈哈故事就来了，这里要备注一下，新冠的波斯语名字发音是Korona。

于是又给隔壁Kora餐厅打电话问了个遍，确定是真没有送给人家。只好又给配送公司打电话，接电话的小姑娘直接怒了，我都听见她在那边喊“跟你说了送了送了，不是Sadaf酒店的Korona餐厅嘛，怎么一直打电话来烦人。。。” 直接把电话挂了。

Hadi拿着电话摸不着头脑一脸无辜。。。

我突然明白了——人家一听你说中餐厅，就一下子想到Korona（新冠），然后她一忙潜意识里就只记得是Korona餐厅要货了。因为在岛上的确有一个叫做Korona的餐厅，而且是大家熟知的餐厅，我们中餐厅是新开的，人家还不认识我们。巧的是这个叫做Korona的餐厅，在一个叫做Sadaf的酒店里，而我们中餐厅正好在一个叫做Sadaf的大厦里。

我一边给Hadi解释一边都要笑岔气了，Hadi听完给气的，打人的心都有了。。。

在那个阶段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就像原本每天把我们住在郊区的财务捎上地铁的她的好朋友找各种理由不再载她，我们的伊朗经理的亲戚拒绝她参加家庭聚会，我们伊朗修理工去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的杂货店不再让他进门，常去的银行的人已经不再和我们的财务握手。。。都是因为同一个理由，因为知道我们这些员工是跟中国人一起混的。

这样的事自然让我们作为中国人感到气愤，事实上大部分人都有一个习惯，对不好的东西产生的感觉更强烈，相比于人们的表扬、支持、帮助，我们更容易感受到人们的歧视和敌视，这种不好的感觉很容易放大——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常常感受不到幸福，却可以轻易感受到痛苦。

说到这儿想起当年上语言班时的一件事，有一次聊到每个国家的特产的话题，老师挨个儿问，全班来自二十几个国家的同学，轮到我的时候，老师调侃说中国就不用问了，大家都知道，中国的特产是伪造的廉价商品。

我当时真的是。。。羞愧、愤怒一起涌上心头，可是还没有等我说话，就有一位同学大声说老师你不能这么说，中国生产各种各样的产品，有好的和不好的。

接着好几位同学就开始和老师一起争论起这个问题，大家一面倒的反驳老师，这时候一位欧洲的同学我记不起是哪个国家的了，说了一段让我到今天都记忆犹新的话。

他说你们说的没错，中国人只根据你给的价格生产你想要的东西，那么，中国人就只认识钱吗？中国人没有良知吗？如果你知道这个产品不合格，会危机人们的健康甚至是生命，你还生产这个订单，那中国人不该受到谴责吗？

他的话让大家陷入了沉默，老师问我有什么看法吗，我说我完全理解并且接受这位同学的话，我只能说我们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在发展的过程中必然存在很多问题，我们也不能用道德来规范一个国家的经济秩序，我很自豪我的国家作为“世界工厂”给各个国家提供经济实惠的商品，这也是为什么刚才同学们都帮中国说话，我也希望我的国家有一天不再需要生产伪劣产品。

老师和同学都给我鼓了掌——而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因为任何一个外国人抨击中国的伪劣产品而争执。

二姐我想说的是，就像有伊朗人进电梯的时候冲我们喊“新冠”，出了电梯拉我们合影一样，或者你带着口罩他怕你，你取了口罩他反而不怕了，每个人都只活在自己的认知所处的那个层面（当然这句话也是我那位在中国生活的伊朗朋友开导我的话），你没有办法把所有人的认知都拉到和你那个层面上，这样的人在中国也不少，这不是国别的问题，不是谁歧视谁的的问题，这是人类客观存在的问题。

全世界对中国和中国人的偏见非常多，但是支持和维护中国和中国人的外国人更多。就像我们持有不少偏见的BBC，我亲眼看到BBC波斯语频道不止一次的试图在病毒这件事上给人们讲述事实，有一次用了非常大的篇幅讲了那个喝蝙蝠汤的女主播那件事的来龙去脉试图辟谣，再比如下面这个：

前两天又看到在给人们普及新冠这个词的英语名称的来历，强调不能叫中国病毒，或者中国新冠。

所以如果我们爱我们的国家，维护我们作为中国人的尊严，那么我们要正视自己，不要神化我们的伟大，也不必因为我们的某些不足自惭形秽，更不要因为少数信息缺乏的人的言行作出过激回应，尤其是在目前这种非常时期，我们这些在海外漂泊的人，更要学会用智慧保护好自己。

本文转载自伊朗拓邦酒店
作者行走波斯的二姐